吴文俊近影 梁一婷摄
奥数震动了两位最高科技奖得主
一谈起“奥数”,国内当今数学界的泰斗级人物吴文俊院士就急了。
他在沙发上挺直了腰,瞪大眼睛,伸出手掌指指点点:“是害人的,害数学!”
“什么奥林匹克?没这回事!”
这位获得过国家最高科技奖的老数学家摆摆手:“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不值得讲——胡闹了,走上邪路了,非但起不到正面作用,反而起到反面作用。”
这是93岁的吴文俊少有的严肃的一面。在数学界他以“老顽童”著称。他已许久没有公开露面。对于“具体的知识”,他形容自己已经知之甚少。
接受采访时,他对中国青年报记者声称,自己如今“主要是在看小说”,“各式各样的小说、好看的小说”。
他评价“日本的侦探小说有意思”。在他看来,日本侦探小说反映深刻的社会背景,不像英国的福尔摩斯探案系列那样,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来吸引人。
至于数学上,他认为自己“还可以有所作为”——“我想我还可以做一点事情。能够做到多少就不敢说了。”
喜欢读历史、看小说,这是吴文俊少年时代就有的爱好。包括他在内,众多数学大家屡屡告诫晚辈要涉猎广泛。
可事与愿违。一位数学家、中国科学院院士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,他连续几年参加高校招生,面试中学生中的佼佼者,不少人出自中学“竞赛班”。他问这些学生业余看些什么书,他们不约而同地回答,“竞赛参考书”。
“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说!如果一两个人这么说也就算了。这个就很严重了。竞赛成了唯一重要的东西了!”这位数学家忧虑地说。
面向中学生的国际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始于1959年。直到1985年,中国才第一次派学生参赛。然而自此以后,“奥数”在中国的发展超出了数学家们的想象。
数学家杨乐院士说,奥数本是面向一部分对数学有兴趣的中学生,但现在对数学缺乏兴趣的同学也纷纷加入,有些同学因为负担太重,可能产生逆反心理。
因为升学“有用”,孩子们被送到了各类奥数培训班。
80岁的国家最高科技奖得主、航天专家王永志院士对中国青年报记者说,他邀请过约40名学生、家长和教师与自己见面。有孩子对他形容,“受不了了”。也有家长告诉他:“孩子累得都想自杀!”
去年12月,王永志与中国运载火箭技术研究院青少年科技活动站一起,开展了面向北京市丰台区9所中小学2200多名师生和家长的无记名问卷调查。
调查发现,63%的孩子正在参加奥数、英语、作文等各种辅导班、补习班,每人平均参加四五个,多则9个。在一个只有4万多人的街道办事处辖区内,分布着50多家培训机构。一所小学的121名毕业生中,留在本片区中学的仅有20人,101人舍近求远上了其他学校。随着年级增长,戴眼镜的学生人数“直线上升”。
王永志认为,奥数等比赛成绩已经成为名校选拔学生的重要标准,形成了体系外的“小升初”选拔机制。教育资源不平衡的状况虽然无法在短期内改变,但教育主管部门应当严格执行义务教育国家课程标准,严禁升学考试考题超纲。他建议实行问责制,考题超纲的,主管领导问责;擅自将各种考级和竞赛成绩作为招生条件的,校长问责。
这位著名科学家不赞成“一刀切”取缔奥数等项目。他说,人们的需求千差万别,有人认为学业负担过重,也有人学有余力,辅导班仍有市场。但是教育部门必须釜底抽薪,奥数等竞赛成绩不能与升学挂钩。
小学生提问数学家:奥数有用吗?
这与深圳市的中学数学教师刘伟的主张不谋而合。
刘伟认为,当务之急是取消奥数获奖免试升学制度。对那些少数有数学兴趣和天赋的学生,可以在自愿的原则下,鼓励他们参加课外兴趣小组,适当做一些奥数题,参加少量的数学竞赛,但不可搞加班加点的强化训练,“让奥数回归业余兴趣的正常状态”。
刘伟公开批评过,奥数是个“公害”。
在他曾经任教的一所重点中学,每年录取新生时,都要偷偷地调查全市小学毕业生中有多少奥数获奖者。作为数学老师,刘伟曾被学校派去一个奥数赛场,像“地下工作者”一样,偷偷把获奖名单用相机拍下来,然后私下和每个获奖者联系,动员他们来本校上学,并给他们许多承诺。
这些承诺包括让奥数尖子生进重点班、配备奥数“教练”、免除学费以及物质上的奖励等。刘伟说,全市几所重点中学都用这种办法争夺好学生。有些重点大学就在全国奥数冬令营现场承诺免试录取获奖者。
但刘伟指出,奥数获奖只给这些学生起了升学敲门砖的作用,升入大学之后,这块“砖”往往就被扔掉。奥数没能让他们喜欢上数学。许多奥数学生不上体育、音乐、美术等课,长期做偏题怪题,参加大量的奥数训练和考试,“纯真的好奇心的火花渐渐地熄灭了”。
在有些人身上,“奥数最终只起到让学生讨厌数学的作用”。
“我不是说,奥数人人都不要搞,但是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,我是坚决不学这玩意的。”北京大学数学学院硕士研究生张海伦说。
张海伦加入庞大的“奥数”培训班,是因为小学时数学成绩较好,被学校挑中。到了高中,高考压力大,他希望“走一条捷径”,而数学竞赛优胜者可以保送大学。
他最终获得全国数学联赛二等奖,没有取得保送资格,但仍考入了北京大学。他选了数学专业,不是出于对数学的兴趣,而是因为:“我高中以前的教育从未让我有所选择,到了有所选择的时候,我反而不知道选什么好了。”
张海伦如今意识到,“搞奥数”决定了自己的人生道路。一个后果是,自己与同学的距离被拉远了,小学时“基本没有什么玩伴”。
“现在我才渐渐地明白,学奥数的那些时间我如果用来干别的,情况会有多么的不一样。”他说。
数学家林群院士认为,望子成龙的家长为了孩子的升学,让孩子接受各种训练,“很可怜”。“什么时候中国的家长能够清醒过来”,放开孩子,不去参加训练班,让他们按照兴趣自然发展,才会前途无量。
“奥数跟高考得了同一种病,而且病得不轻。病就病在:整个社会只知道分数,不知道生活的乐趣。”一位网民尖刻地说。
另一位网民则形容,奥数就像“地沟油”,吃着不放心,想着恶心,但是因为有利可图,还是有很多人争着吃。
在一场个人报告会上,杨乐院士遇到了一个尖锐的提问。台下一名小学生问他:“奥数真的有用吗?”
小学生告诉杨乐,自己和同学们要上很多培训班,因为要想升入好的中学,就要有很好的奥数竞赛成绩。
这位数学家回答小学生,即使在国际竞赛拿到了好成绩,也没有什么好骄傲的。奥数培训班是进行突击训练,对成为数学家起不到作用。就像跑马拉松,前几百米冲在最前面的,往往不能笑到最后。
数学大师丘成桐曾指出,奥数不少题目很刁钻,作为爱好偶一为之是可以的。“如果作为主业精心揣摩,甚至为了应付升学,则是很荒谬的事。”
丘成桐以学医打比方:奥数就像疑难杂症,如果不扎实打好基础,只攻疑难杂症,到最后可能连普通的感冒都不会治。能算合格的医生吗?